电影在当代社会的使命,在于穿透迷障,直抵雾中风景。然而,当在场言说的男性无法建立共情的桥梁,当星光堆砌盖过故事本身,当寻常不再、奇观横行,荧幕内外的女性会更加举步维艰,我们的文艺作品也将面临失去观众共鸣的真正挑战。
(友情提示:本文内容含大量剧透)
2025年6月21日,由陈可辛导演,章子怡、雷佳音、赵丽颖、杨幂等一众大咖主演的电影《酱园弄·悬案》在中国内地上映。该片是系列电影《酱园弄》的上部,改编自由蒋峰创作、以民国四大奇案之一的“酱园弄杀夫案”为原型的中篇小说《翻案》。
《酱园弄·悬案》宣传海报
影片上映之前,网络上关于这部电影的讨论热度居高不下。无论是星光熠熠的演员阵容、“女性+悬疑”的题材叠加,还是戛纳国际电影节的入围,《酱园弄·悬案》无疑在各个领域拉高了观众的期待阈值。
然而,在正式上映后,关于这部影片的评价却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现象:赞许者称其制作精良、演员演技爆棚,立意感人深刻;批评者则直指其叙事逻辑的断裂、悬疑性的不足和女性主义的错位。
社交媒体上关于《酱园弄·悬案》的讨论
因此,我们不禁思索:作为2025年上半年最具话题度与争议的电影之一,《酱园弄·悬案》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酱园弄·悬案》剧照
回到1945:酱园、末路与屠刀
1945年3月20日清晨,老上海的弄堂正在日光中渐渐苏醒,早起赶工的人们已经整装待发,街市上的吆喝声也慢慢响起。一切都与往常看上去别无二致。
大约6点左右,租客“詹大块头”的一声“救命”惊醒了酱园弄的二房东王燮阳夫妇,房东太太忙让王燮阳的学徒上楼查看情况。
学徒敲开詹家房门,只见詹大块头的妻子詹周氏魂不守舍地出现在门前,声称丈夫只是做了个噩梦,没有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酱园弄·悬案》王燮阳夫妇剧照
另一边,还在睡梦中的王瞎子渐渐感到脸上一阵潮湿。
王瞎子的房间位于詹氏夫妇正下方,起初他以为这是楼上在漏水,心中还颇有不快。可是,他视力虽不好,鼻头却蛮灵,用手一摸、再一嗅,便察觉出这“水”中的血腥味来。他连忙让妻子上楼查看发生了何事,只见推开门后,詹周氏蓬头垢面跪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口中颤颤巍巍道:“詹大块头已经被我杀了,斩成16块装在皮箱里……”
《酱园弄·悬案》宋瞎子(片中化名)剧照
经人报案后,上海警署副局长薛至武火速赶来,指挥巡捕包围了酱园弄。在案发现场,詹周氏供认不讳,承认是她杀害并分尸了丈夫,随即被警局逮捕。
《酱园弄·悬案》薛至武剧照
詹周氏,江苏丹阳人,原姓杜,自幼父母双亡,后由一户周姓人家抚养,故改姓周,名为周春兰。9岁时,周春兰被养父带到上海,后卖到上海一家典当行做丫头。21岁时,经由当铺老板娘做主,周春兰嫁给了当时在当铺做朝奉的伙计詹云影,改名为詹周氏。
上海沦陷后,詹云影失去朝奉这份在当时非常体面的工作,开始沉迷于赌博,常常夜不归家。结婚才两个月,他就和当铺丫头搞在了一起,甚至令其怀孕。
不仅如此,每每詹云影在外遇到不顺心的事,回家后他就对詹周氏拳打脚踢,完全将其视为自己泄愤的工具。
为了补贴家用,詹周氏托人找了一份香烟厂的工作。可在丈夫詹云影看来,妻子外出打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在勾引野男人。在多番阻挠下,詹氏夫妇最后的收入渠道也被詹云影亲手斩断了。
历史上的詹周氏与詹云影
1945年3月20日凌晨,詹云影再一次赌博后醉醺醺归家。面对家里揭不开锅的窘境,詹周氏提出将家中仅有的大衣柜变卖,换点钱在巷子门口支一个排骨年糕摊。酒劲上头的詹云影对着妻子一顿臭骂后倒头就睡。
面对熟睡的詹云影,詹周氏9年来积攒的愤怒与怨气顿时在心中腾升,她愤然举起菜刀,向詹云影砍去,一刀,两刀,直至詹云影没了气息。
在后来的法庭问询中,詹周氏直言自己当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只听到有个声音在背后呼喊:杀啊,杀啊!只有杀掉他,只有让他死无全尸,詹周氏与詹云影此生的孽缘方能被真正斩断。
《酱园弄·悬案》宣传海报
在第一次公开判决中,法庭判处詹周氏死刑。
然而,随着詹周氏的人生惨遇愈发广泛地传播,越来越多的民众对詹周氏产生同情、怜悯之心,呼吁减刑、缓刑甚至释放詹周氏。其中,不乏文人墨客的鼎力相助。
苏青在报纸上多次刊登为詹周氏发声的文章,包括《为杀夫者辩》《我以为》等,女诗人关露也撰写《詹周氏和潘金莲》为其开脱罪名。
在巨大的社会关注与支持下,詹周氏在之后的法庭上翻供,矢口否认自己杀害了詹云影。
后来,日伪政府倒台、人民政府建立,詹周氏的处罚结果从死刑到有期徒刑十五年,再到最终分配至大丰农场劳改,死里逃生。
刑满释放后,她在上海农场川东分场就业,并改名周惠珍。1959年,她与严少华结婚,过上了和睦幸福的生活,老伴因病去世后,周惠珍一人安度晚年。
《酱园弄·悬案》詹周氏法庭抗争剧照
荧幕内外,我们如何理解她们的处境?
要探讨《酱园弄》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了历史,或许没有人比资深媒体人徐平更有发言权。
三十多年前,徐平曾远赴苏北农场,见到了已改名为周惠珍的詹周氏。在他笔下,晚年的詹周氏瘦小而精干,言谈间还保留着老上海人的印记。
老年周慧珍
徐平坦言,电影的完成度很高,与真实案件有约六成的相似度,但关键之处亦有不同。章子怡所塑造的詹周氏,眼神中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这与徐平记忆中那个“防御型人格”或“讨好型人格”的真实詹周氏有所出入。
《酱园弄·悬案》詹周氏剧照
要理解詹周氏为何会做出“杀夫”的极端行为,就必须将视野拉回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去审视当时女性所面临的普遍困境:想离开一段不幸的婚姻,几乎无路可走。
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现代意义上的“职业”一词才刚刚普及,女性能从事的工作十分有限,以至于在官方的定义中,她们大多被归为“无业”。
即便新式婚姻观念开始提倡男女平等,但家庭的根基仍是丈夫的经济供养。一旦丈夫无法或不愿履行这项义务,整个婚姻关系便岌岌可危。
然而,彼时的上海又存在着特殊性。民族资本家开办的大量工厂,开始向女性敞开大门,这给了她们一丝独立生存的希望,也成了詹周氏敢于反抗的底气:或许没了男人,她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因此,当时许多女性的“弃夫潜逃”,并非是在追求抽象的精神解放,而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的“生存抗议”。
弃夫潜逃:战时北平底层妇女的生活与犯罪(1937—1949)
[美]马钊著,孔祥文 译
上海教育出版社&万镜MirrorForest 2025-05
詹周氏正是这一困境的缩影,她曾尝试外出工作补贴家用,却被丈夫污蔑、阻挠。在那个女性连“独立谋生”都举步维艰的年代,法律意义上的离婚对她而言更是遥不可及。更何况,深受传统观念影响的詹周氏根本不知道还有离婚这一条道路可走。
在被逼上绝路前,詹周氏甚至还做出过自杀的行为。她企图通过喝毒药的方式了结自己悲惨的一生,然而,奄奄一息之际,邻居发现了她并把她送往医院,抢救回了性命。
丈夫劝说无果、经济难以独立、自我了断不成,当所有温和的、试图自救的路径都被堵死,当“活下去”成为奢望,那把挥向丈夫的屠刀,便成了她唯一能够选择的、也是最惨烈的“出路”。
《酱园弄·悬案》舞台詹周氏剧照
除去詹周氏,影片中的西林小姐和王许梅,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也折射出那个时代女性互助的复杂面貌。
西林小姐作为接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她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精英阶层对底层苦难人士的关怀与发声。然而,她的帮助方式——在报刊上撰文、在法庭外奔走——对于目不识丁、深陷囹圄的詹周氏而言,显得遥远而隔阂,甚至带有些小资论调和精英视角。
这并非角色的失败,而恰恰是历史的真实。当时,所谓的女性解放话语权,大多由男性和少数先进女性掌控,他们致力于改造社会并付诸行动,而普通女性的命运,往往沦为宏大叙事中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酱园弄·悬案》西林小姐剧照
相比之下,王许梅的“启蒙”则更为直接和有效。
在狱中,她教詹周氏认自己的名字,这是文化对蒙昧的介入,更是一种主体意识的唤醒;为了生存,她可以委身于狱警,又在紧要关头试图通过伤害自己腹中的胎儿求生。
王许梅在神性的光辉与兽性的本能间的挣扎,揭示出了底层女性在绝境中求生的原始驱动力。她和詹周氏之间的互助,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最现实的生存策略与最朴素的共情。
这样的守望相助,或许才是那个时代里,微弱而真实的光。
《酱园弄·悬案》王许梅剧照
女性主义叙事:电影真的懂女人了吗?
在社交媒体上对于这部电影的广泛讨论中,一个令许多观众都感到不适的点在于其中虐女镜头与暴力元素的大量堆砌。
在仅仅96分钟的电影中,薛至武暴打詹周氏、詹云影家暴詹周氏、王许梅被狱警虐杀等镜头占据了大量的时长,作为主演的章子怡常常以满身是血的形象出现在大荧幕中。
社交媒体上对于电影虐女、暴力镜头的探讨
诚然,这在一定程度上真实还原了女性在身体层面上的罹难,迫使人们关注女性在旧社会无比低下的处境。可是,暴力书写的宗旨在于敲响人们心中对于抵制暴力的警钟,其焦点理应是施暴者的凶狠、丑恶、变态,而不是耽溺于对受害者脆弱与无助的反复描摹。
影片中这种几乎“消费苦难”式的镜头语言,不仅极易引发女性观众的身心不适,更有可能在无意中迎合了部分观众病态的窥视欲,从而削弱其批判的本意。
《酱园弄·悬案》詹云影剧照
在影片中,西林小姐是苏青的原型,作为话剧编剧与文坛名流,她在公众面前始终是红唇飘发、明艳优雅的,精准契合当时社会对知名女性的审美期待。
可是,在电影的叙事转折点上——王许梅惨死,西林决心为詹周氏争取生机时——她却突然转变为短发、中性着装的决绝姿态。
导演此举,或许意在通过视觉的变化来彰显角色的反叛精神,然而,一个真正具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形象,其力量源于人格的统一与自洽,而非在不同场合切换的“两副面孔”。
在公共领域以柔美假发迎合男性凝视,在私人抗争中又换上男性化的装束,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妥协与分裂。
《酱园弄·悬案》西林剧照
当我们将视角转换至当代创作领域,许多聚焦女性困境的文艺作品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热衷于对深陷绝境中的女性进行刻画与描绘。可是,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女性是一种处境,是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不公平、歧视、偏见,是不需要身陷囹圄才能显现的处境。
第二性
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郑克鲁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4-01
而当下部分创作者在处理此类题材时,似乎不愿也不能真正深入女性处境本身,一种常见的创作倾向是遵循着过往的拍摄逻辑,将虐女文化和男性凝视放大为视觉奇观、底层逻辑。
在他们眼中,命运之网要无情地收紧,直至女人们的生命被视为一场必须卸下的重负,女性主义才会真正显露其本色。
可是,女性困境的真实质感,恰恰在于它的普遍性和日常性,无需惊天动地的暴力或故弄玄虚的宏大叙事来加以佐证。
它更需要的,是沉潜到生活肌理之中的耐心与共情,是敢于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去展现那些被视作“寻常”的时刻——因为,恰恰是在这些“寻常”之中,才隐藏着最根深蒂固的“不寻常”。
《酱园弄·悬案》中女性角色的三位一体
参考资料:
[1]苏青:《为杀夫者辩》。
[2]蒋峰:《翻案》。
[3]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郑克鲁译。
[4]马钊:《弃夫潜逃:战时北平底层妇女的生活与犯罪(1937-1945)》,孔祥文译。
[5]付杰,李唐:《近80年后,重新审视女性处境 酱园弄血案:个体悲剧与时代变动》,《世界博览》2024年第9期。
[6]葛怡婷:《<酱园弄>上海热映:“詹周氏很杠”》,《第一财经日报》2025年6月18日。
撰文 | 张鹤妍
编辑 | 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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